穿过密林, 远远望见一条窄窄的溪流, 便顺着向下走去。
她做到了, 彻底摆脱他了。
她本就是这般自私无义之人。
靠在溪边的巨石旁休憩, 她翻开那本朱色封皮册子。
"两淮盐税, 白银二十万两..."她忽然低笑出声。难怪付元宁愿冒险杀了朝廷命官,也要夺回这账簿, 毕竟这些墨字,每个都能剜下他一块肉。
上面仔仔细细记录了,付元这些年所收受的贿赂以及在各种朝廷拨款中饱私囊的数目。
“啪!”她反手合住了账簿。
不过, 无论这账簿里写的是什么东西, 她都不准备再去见付元,他那样的小人怎么能轻信?
账簿给了他,多半会被杀人灭口。
起身, 她继续向河流下奔去, 一刻不曾停歇。
许久,夕阳落山,余晖之下她终于发现了人迹。
寻人问去,竟是在冀州与徐州的交替之处。
她藏起身上所有值钱的玩意, 拿出一支平平无奇的簪子,在一处农家里借住一晚, 又换了几身衣物。
翌日,天还未亮,她扮作农家女,向徐州奔去。
连续一天地奔走,以及那不称脚的鞋履,崔雅贞的脚上磨生了血泡,痛痒难忍。
到了徐州的一处驿站,她即刻提笔写了一封信,寄往卫家,又花了许多银两加急。
这几日她时不时感到胸口隐隐作痛,她知道应是那药丸生了效,付元这是在逼她。
午间喝茶时,崔雅贞止不住的咳嗽,低头一看,杯中竟有血。
她倏然笑了。
杀了人,这是要她偿命吗?
七日后,卫家遣人来寻她。
崔雅贞推开客栈的门,楼下停着马,门外人身着青衣,风尘仆仆眼下泛着青黑。
卫玑竟亲自来了。
她面上无表情,抽出枕下的账簿,递给卫玑。
轻声道:“这是卫暄给我的。”
……
一个月后,建康城的柳絮纷飞时节,冀州刺史入狱的消息与卫家旧案重审的邸报同时传遍街头巷尾。
卫大将军也就是卫暄的亡父,当年并不是战败而亡,竟是被自家兄弟伙同边境州刺史贪了军饷,弹尽粮绝而战死。
真相大白,天下哗然。
冀州刺史的囚车碾过建康的潮湿的地砖。
卫暄立于父亲坟茔前,听着远处百姓的欢呼声。
他垂眼望着掌心新结的痂,这是那日他坠崖之时,本能抓住崖边枯藤划伤留下的伤。
再次祭拜父母后,卫暄终于有时间去找那个将自己‘推’下悬崖的女郎算账。
他已三天三夜没有闭过眼了,大仇得报,这么多年,他就为这一日。
他兴奋极了,现下他要去寻那个狠心的女郎问个清楚。
他早就知晓她在何处,她现下应躲在他的好堂兄那里,想着如何给他解释罢。
于是,他连衣裳都没有更换,更不顾还未好全的伤口,着一身浸血的玄衣骑马赶往卫府,一步步踏近卫玑的院子。
卫暄眼中布满血丝,他高声问着卫玑,声音如同浸了冰水的刀刃:
“五兄,崔雅贞在哪?教她出来见我。”
卫玑却神色诡异,神情悲伤。
瞧见卫玑这副神情,卫暄面露困惑,问道:“五兄,怎了?”
“玉臣,你先冷静一下。”卫玑道。
卫暄更加困惑:“冷静?冷静什么,五兄你放心我自有分寸。”
“贞表妹,贞表妹……殁了。”卫玑瞧着卫暄那消瘦的面庞,语气难掩悲伤。
闻言,卫暄脑袋发昏,倏然失笑,道:“五兄,你何时也学会崔雅贞那作弄人的本事?”
“快带我去见她,我要亲自问问她为何这样狠心,狠毒。”
卫玑顿了顿,再次重复一遍,“玉臣,我没有说笑。”
卫暄猛地一转身,机械地望向他,一瞬,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。
“你说甚么?”卫暄难以置信地问道。
卫玑轻叹一声,抬手唤来一个侍卫,无奈道:“九三,你带七郎君去看看。”
“走!”卫暄抬步便要离开,他要亲自去拆穿崔雅贞这拙劣的谎言。
身后,卫玑又道:“玉臣,贞表妹是自焚的……”
卫暄听得不确切,他现下满心要去崔雅贞,接着拆穿她拙劣的谎言。
再问她要个解释。
卫暄策马穿过雨幕时,玄衣早已与血痂凝作铁甲。雨水顺着眉骨淌进眼眶,一路上他根本不敢多想,逼迫自己只想到时应如何质问于她。
那处是卫家的一处庄子,他识得的。
那房屋被烧得一片焦黑,不留一寸净土。焦梁在雨水中蒸腾青烟,竹帘蜷曲,无一不告示着这里曾历经一场大火。
此时,二楼的厢房轰然塌陷,惊起卫暄身旁的马儿。
他的嘴唇翕动片刻,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惧意:
“带我去见她。”
卫暄一把拉住那侍卫,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蜿蜒。
他心中仍有侥幸,或许这只是个玩笑。
他错了,他错了,从前是他做得不对。
以后……以后他们就忘了过去,好好过。
身旁的侍卫也极有眼色,没有多说一句话,安静地将卫暄带去那院子旁的一间房屋。
卫暄示意周围的侍卫驻足,十分有礼貌地抬手敲了敲屋门,轻声道:“贞娘,是我。”
一盏茶后,屋内仍无人应答,唯余“簌簌”风声和“滴滴答答”的雨声。
四周静得可怕,侍卫们连呼吸声都放轻了,他们都知晓,七郎君现下是在自欺欺人。
他的声音融入细雨中愈发轻柔,催促着:“贞娘是我,我是表哥啊,你快开门,我不会怪你的,从前是我错了。”
于是,他又抬手叩了叩屋门。
“砰!砰!砰!”
卫暄死死地盯着那屋门,周身的氛围愈发冷肃。
“贞娘,你再不开门我便自己进去了。”他的嗓音仍是那般悦耳清越,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微颤。
蜷曲的手指悬在半空,迟疑许久,颤着手,他拉开了屋门。
屋内点着灯,十分明亮,亮到他低头便可以清清楚楚看清
——榻上,布里,一具面目不清的焦骨。
一时间他竟不敢靠近,他想冲出去,质问外面的侍卫,这是什么。
卫暄难以自抑地向后退了几步,几次想张嘴,嗓中却像被插了一把利刃,一呼一吸间便是蚀骨的疼痛,他什么也未说出。
倏然,他大步走向那榻前,耐心细致地端详着‘她’,用力吊起手,想触碰她,却不知从哪处下手。
他问自己:这是贞娘吗?这是他的贞娘吗?
这焦黑的一片,真是他的贞娘吗?
直到,他看见一个细长的骨头上环着一个似是镯子的东西。
他认得,那是他亲自命人为贞娘打的。
可贞娘不应是那副得意洋洋的狡黠模样吗?贞娘不是最爱桂花香吗?
他似是癫狂,开始数着肋骨的数量,比划着焦骨的身长。
倏然,他冷静下来了。
这就是他的贞娘。
这真是他的贞娘。
五兄是不会骗他的。
他劝告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,贞娘那般可爱的人儿如若知晓,是会恼的。
想清楚后,他的胸口好像被人生生挖出一口。
他想象到她被烈火焚烧时皮肉焦糊的味道。
大脑一阵晃白,他突然很想吐,想把五脏六腑吐出来。
痛。
霎时,他早已通红的眼眶,溢出了泪水,泪珠一颗颗向外迸出。
终于,他无力地支在榻旁,脱下外衣将那堆几乎不成型的尸骨裹起来,轻柔抱在怀中,低头神色温柔,对着怀里的‘焦黑’,一遍遍喊道:“贞娘,贞娘…………”
他根本不敢触碰到她的尸骨。
明明不久前他们还一同陪小意做月饼,他还为她在镜前梳妆,画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