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映华哑然,拍了拍她的手:“松开吧,姐姐看着呢。把另一道旨意烧了,随我出去。”
二人一前一后地自寝殿走了出来,太后在外等了许久,颜皖知给她递了个恳切的眼神。
江映华回眸瞧着外头黑压压的一片,缓缓踱步出去,每一步都稳当坚实,扫视着众人,沉声道:“陛下崩逝,吾奉大行皇帝遗诏,统理丧仪。大宗正何在?随吾移步偏殿。”
众人正欲装腔作势的哭上一通,哀嚎声渐起,江映华冷眼瞧去,又道:“先帝喜静,知诸卿哀恸,垂泪缅怀即可。”
此话一出,年老之人未免觉得江映华有些冷漠,她神色淡然,不见悲戚之容,亦无痛苦之痕。礼部老尚书不忍,到底是出言劝谏:“昭王殿下此番未免有失礼数。”
“西行的是吾的亲姐姐,如何做,无需老尚书来教。旁的卿家还有何见教,别憋着,一道说来。”江映华语气淡淡的,负手立在廊下,寒芒扫视着众人。
左相微微起身,拱手道:“大行皇帝可有遗诏留下?臣等奉旨前来,夜入禁中,有护社稷大统之职分。”
太后在殿内听得真切,闻言便示意颜皖知出去。她手捧遗诏,打开殿门,立在廊下,朗声道:“宣大行皇帝遗诏。”
江映华望着众人恭顺的俯首帖耳,宽大的官袍掩盖了面容,根本看不出他们真实的情绪。她懒得纠结,转过身去撩袍跪地,等着颜皖知宣读这道沉重的使命。身在天家永远是朝事大于家事,言行举止皆被百官抓着纠劾的日子近在眼前。
听罢一道旨意,无人敢再多言半字。眼前这个行事不羁,阴晴无定的昭王,即将成为他们的新君。国朝连续两代女帝,姊妹相承,令人始料未及。
颜皖知将遗诏交予大臣验看无误,即便有人心有不满,也不敢贸然多言。太后自殿内缓缓出来,立在廊下,沉声道:
“国朝大丧,劳诸位卿家殚精竭虑。几位大相公佐好新君,朝政不可耽搁不理;礼部与宗正寺议定章程,治丧不可疏漏失仪。”
“臣等谨遵太后懿旨,太后节哀!”沉闷的应和声传出,太后看了一眼江映华,低声道:“人老了身子不济,吾回去了。”
江映华微微颔首,望着太后的身影隐入夜色。她怅然地仰首,孤月独照,今夜无眠……
四十五响丧钟传遍了皇城内外,一声声直击人心。此夜帝京被哀恸裹挟,宫门大开。
时光匆匆,二十七日已过,一应丧仪礼成,文武百官服除。恰逢盛夏,遵先帝遗诏,一应从简,尽早停灵入葬。其间江映华日日奔忙,连颜皖知都少有时间能见。料理完这些事情,便被百官催着登基,江映华身心俱疲,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大圈儿。
即位大典上,她直接颁诏,立江翊宸为皇太女,为先帝上尊号,为太后加尊号。另,与安王赢枫和离,留其王爵尊位,加辅国大将军衔,兼禁军左卫大将军;再进颜皖知为侍中,统领门下省,为实权左相。一时间朝中文武要职,皆被江映华收入囊中。
即位当晚,江映华迁居承明殿。一人立在空荡荡地大殿里,连脚步声都能听得见回音。
颜皖知算着时辰,想着江映华该是回了寝殿,便悄声前去,问过青云后,闪身入了殿内。见到来人,江映华终于卸下连日来的伪装,一个箭步上前,抱着颜皖知呜咽起来。
强装镇定的小刺猬露了肚皮了。朝臣以为江映华雷厉风行,冷心冷情,即位前夜斩杀了嘉陵王党羽合计三百一十八人,再一次染红了京郊的护城河,一如江镜澈即位当年,震慑人心,惶惶难安。可其中逼不得已的苦楚滋味,颜皖知自是清楚的。
“哭出来就好了,哭吧。我还备了好多坛酒,想喝就喝个痛快。”颜皖知站得笔直,像个稳当的柱子由着江映华靠着,声音甚是柔和的安抚,两只手在她的背后轻轻的拍着。
“……皖知,以后没人护着我了。我以为我恨她,可到头来,我好想她。再没人给我挡着朝臣的弹劾,胡闹也没人撑腰了……”江映华的清泪簌簌落下,打湿了颜皖知肩头的大片衣料,直接浸透入了肌肤间。
“你还有我呢,我不会离开你的。长你七岁不是吃白饭的,以后你想如何任性就如何,我给你收拾烂摊子。谁敢说你,我就把他贬去边疆数羊,好不好?”颜皖知将人从怀中捞出来,抬手去寻丝帕,想给人擦拭泪痕。
江映华听得数羊两个字,破涕为笑,一时心急的嗤笑一声,竟吹出个鼻涕泡泡来。
颜皖知故作嫌弃模样的甩甩手,将丝帕塞进她手里,“陛下自己擦吧。”
“不,就要你来。你方才说的,烂摊子都给我收了,这也是烂摊子,快点儿。”江映华伸手指了指涕泗横流的一张脸,娇嗔道。
“活祖宗,”颜皖知接过帕子来,小心翼翼地探上江映华的脸,边擦边道,“陛下羞不羞,哭得吐泡泡,跟个孩子似的。”
“哪那么多废话,知道是祖宗,你宠着就是了。”江映华气得嘟嘴。颜皖知嫌她嘴巴碍事,嗔道:“嘴巴收收,一会儿沾了脏东西了。这帕子不能要了,一会儿再让青云打盆水给你洗洗。”
“你嫌弃我,你竟然嫌弃我,你怎么敢嫌弃我?”江映华甚是不满的瘪着嘴,头不动,却用力的翻着上眼皮怨怼的凝视着颜皖知,显得黑葡萄般的瞳仁格外大。
“除了我没人敢嫌弃你,普天下独一份的,你不得当宝贝一般供着?”颜皖知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,将人的脑袋别开,不想看见江映华撒娇时瞪得老大,有些瘆人的一双眸子。
江映华似是忽而想起要紧事一般,转瞬间就正色道:“对了,你今晚是不是不能住在宫里,外头的府邸收拾好了?”
“这些小事不用你操心,都安置妥当了。我的确一会儿就得走了,不然宫门该下钥了。”颜皖知瞧她一本正经,也正色回应。
“你说,我要是有意立你为后,朝臣得是个什么反应?”江映华俏皮的出言,玩味地看着颜皖知。
“别胡闹,你才即位,根基不稳。再者说,不论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,单说后宫不得干政,你这就是自断臂膀。”颜皖知可不敢让江映华拿此事开玩笑。
江映华嗤笑一声,“瞧把你吓得,逗你呢。我早想好了,过几日就下旨,命你为太女师,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宫里了。”
“好是好,可我真的够累了,再带孩子,想想都难。”颜皖知有些无力的摇了摇脑袋。
江映华走到人跟前,仗着身高优势摩挲着颜皖知的脑袋,莞尔道:“你多受累把小崽子带大,尽快让她独挡一面,我就可以退位让贤。咱俩就能早日逍遥四海,养老去了。”
颜皖知攥住了她摸来摸去的手,她总感觉江映华方才的语气动作,特别像平日没事闲的逗猫的举动,没来由的有些抗拒,调侃道:“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?哦,对了,站着说话不腰疼,说得大抵就是你了。”
江映华作势捶了捶自己的老腰,“谁说不疼的,你都不知道那十二旒冠冕有多重,我的脖子和腰都要折了。行了,爱妃退下吧,朕累了,得就寝了。”
颜皖知翻了个白眼,甚是配合的长揖一礼,拖着长音道:“臣—告—退——”
“人可以走,酒记得留下。”
第79章 落地生根
热浪滔天, 绿树荫浓。鸣蝉栖于林冠,蜻蜓舞于蕊心。
结束了一上午的朝议,江映华慵懒的半倚在美人榻前, 不时以手掩着哈欠。身侧的冰盘冒着丝丝凉气, 略微消减了外间的燥热。
当皇帝是个苦差事, 起得比鸡早, 睡得比狗晚。
正当她的上下眼睑亲昵的想要相拥一处之时, 青云闪身入殿来,叉手一礼道:“陛下,太后遣人来问, 御园的青梅正当时, 可要采摘了给您送来?”
江映华摆了摆手, “送朕作甚?”她刚要将人打发了去, 忽而想起了除夕夜的承诺,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,“诶,回来,让人送些过来就是。”
青云一头雾水的出去, 不知这二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。
人刚走不远,江映华吩咐随侍,“传颜相来见。”小黄门匆匆去传旨, 不多时, 身在门下的颜皖知顶着炎炎烈日入了大殿, 一身紫衣被汗水浸湿,贴在身上黏黏腻腻。
江映华抬眼瞥见她这般狼狈模样, 挥手屏退了随侍,柔声道:“过来坐, 吃些冰酪缓缓。来这么急作甚,我又没催你。”
“大中午的,你若是没事都在休息。一反常态,我怎能不急?”颜皖知索性将手放在冰盘上,江映华寻了方才小宫人丢下的扇子,给人轻柔的呼嗒了两下。
“太后点我了,嘉陵王那边,审的如何了?他的私兵藏在何处还是不肯说?”江映华单手揉了揉太阳穴,转眸瞥向颜皖知。
颜皖知瞧着她甚是疲累,转头去拿了果盘里的冰葡萄,一边净了手给人剥着,一边道:“问到这事儿,他就疯了一般的笑,从来不正经回应的。实在不行再上点儿手段?他一直说有大礼给你,我这心整日悬着,来,张嘴。”